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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 我们要反抗的是屌丝心态,我们要设法抑制它。向外,我们呼唤并努力参与建立良好的社会制度,向内,我们则要有界限感,是为清洁的精神。
—— 吴晓波

恐慌一旦意识到自身,便成为焦虑。
——海德格尔

自有语言诞生之后,哲学家们就发现,一个词汇及其所代指的意义之间,存在某种错位或互文关系。

巴赫金发现,“话语离不开语言法则,可它更依赖超语言学因素,诸如话语行为、对象与语境。”维特根斯坦更是用毕生的精力研究词汇与语义之间的关系,比如“牙疼”与疼痛之间的关系,他精妙地发现,“当我们实际上试图去理解所发生的事情时所说的东西,与当我们想到它时所说的东西之间存在差别。”

譬如今日,我们再次在“屌丝”这个词汇上陷入了争吵。

我们如何定义“屌丝”?当你此刻说到“屌丝”这个词汇时,会联想到什么?

它所代指的对象意味着什么?而在这个词汇的背后又承载着怎样的语境、社会心理与共识?

在过去短短的两三年时间里,“屌丝”一词以非常荒诞的方式进入到主流的话语体系之中,然而,我们似乎并没有认真地去讨论过它,或者在某些人看来,对它的讨论本身,便是一件冒犯的事情。


“屌丝”一词正在被广泛地使用,可是对它的定义,却非常困难。在表面上看,它是关于某一族群的财富状态的表述,但实际上,它似乎又是跨阶层和超越了财富的意义。

就“屌丝”的物质指向体而言,是明确的,即人体隐私处的毛物。

可是,这一撮从来被遮蔽起来的乱毛,在今日中国,却成为公共语境里使用最为频繁的词汇之一。搜一下百度,“屌丝”一词的相关结果为685万,相比,“无产者”的结果为226万,“中产”的结果为41万。

如果认为,“屌丝”指向的是财富贫乏及底层边缘人群,则也不完全的准确,因为我们还是看到,很多财富拥有者,比如骑狗的首富之子也以自诩屌丝为乐。

还有人认为,“屌丝”是一种谦称,与“不才”、“鄙人”、“贱内”等雷同,可是在我看来,其间还是存在着巨大的差异,因为在千百年来所形成的汉语言体系中,与人体隐私有关的词汇大多隐晦和具有贬义,你找不出第二个类似的案例。

事实上,在“屌丝”这个词汇上,承载着非常复杂且语义模糊的对象体,甚至可以说,它正在酝酿着一场心态及叙事危机。


      “屌丝”这个词汇诞生于互联网语境。

在它的前生有一个名词是“草根”,它出现于1980年代中期,本意是“非人工种植及无法成长为树木的低等植物”,进而指向为民间人士的某种存在方式,相对于强大的威权体制,带有强烈的边缘化特色。

由“草根”到“屌丝”,在语义上是进一步的“自我降维”,从中所产生的拉力,表明阶层分化的日益严重。

在一开始,“屌丝”具有反讽的意义,是反抗的象征,即“退无可退,无须再退”。

当一个人第一次从嘴里说出“屌丝”这个词汇的时候,应该有一种“恶意的快感”,他仿佛在语言的意义上完成了一次对既有秩序的反叛。

但是,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多、使用人数的增加,它渐渐发生了异化。

“屌丝”成为了一种边界很模糊的身份认同。

当一个人说“我就是一个屌丝”的时候,其表层的语义应该是:我是一个受伤害的人,我无法见到阳光且渺小无用,我被社会边缘化,我已丧失成长的机会。

在表层之下,还有进一层的语义:让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吧,我不能再受伤害,我也不愿意离开这个身份,同时,对我的否认,便是对既有的不公平的社会秩序的维护,因而是不义的。

此等语义中的“屌丝”,实际上描述的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心理状态,它通过自我的极端悲情化和贬值化,构成了对外部社会的控诉和强大的排斥力。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自称为“屌丝”,便意识着当今中国的每一个阶层都自认为是“受伤者”。


“在今天的中国,我们每一个人都是‘屌丝’。”也许有很多人认同这样的说法,这实际上透露出的是一种集体心态,与其他无关。

当一个人自称是“屌丝”的时候,会伴生出两种情绪。

首先,他会有一种安全感。

就如同一个人把自己投掷于人潮汹涌的广场之中,他并不认识周遭的任何人,也与其他个体没有任何的价值观认同——甚至互不认同,仅仅因人群的众多而产生心理上的慰藉和某种呼应。

这个场景让人联想起法国心理学家古斯塔夫·勒庞所描述过的“乌合之众”,他们以集体无意识的姿态构成为一股社会力量,“理性对群体毫无影响力,群体只受无意识情感的影响。”

其次,他会变得非常敏感。

当一个人进入到“受伤害角色”的自我设定后,其对自我的保护就可能变得情绪化,任何的商榷或质疑都被直接认定为挑衅,而其思维逻辑将强烈的内向化和不容论证。如果,在一个公民社会,拥有这种角色设定的是一个庞大族群,那么,它的攻击力将非常感性和强大。

耐人寻味的是,在近年来,“屌丝”形成了商业文化型态,并渐渐的主流化,进而构成为一种语言和视觉暴力。

搜狐视频曾经风靡一时的“屌丝男士”便是一个可研究的标本。在这个网络视频节目中,没有任何知识营养的调侃成为吸引人的最大卖点,对困乏和残疾的嘲讽和自嘲已然公式化,而语言及肢体的色情表演正在冲撞传统的公共底线。


        一个非常可悲的现象是,“屌丝男士”并非孤例,而是日渐构成为一种“屌丝文化”,并实现了商业化的兑现,陌陌、YY、9158等公司的商业模式及其成功,无不与之密切相关。

对“屌丝”及“屌丝文化”的质疑,在今日是一件很冒险的行为,因为,它被太多人认同为身份标签,甚至,有很多人认为它就是“互联网精神”的同义词。

更致命的是,这一反对,会被定义为“精英式的挑衅和傲慢”,随之而来的攻击是,“你为什么只知道指责‘屌丝’,而不去指责这个导致‘屌丝’泛滥的社会,为什么不去反思阶层固化的社会根源?”

为了写作这篇专栏,我重读了加缪的《西西弗神话》。在这篇著名的论文中,加缪阐述了“荒诞”在现代生活中的意义,而“荒诞”一词与我们当今的生活状态及“屌丝”又有着多么强烈的呼应呀。

正如这位法国思想家所论及的,“也许从来没有别的时代像我们时代这样对理性发起更猛的攻击”,现代人日益增强的荒诞感构成了对过往一切价值的反叛,从而让死亡成为唯一重要的哲学命题。

在意识到这一严峻状态之后,加缪以及他那一代的存在主义者最可贵的精神是,他们决意反抗。在《西西弗神话》的最后,加缪坚决地写道,对荒诞的沉思,从不合人情的焦虑意识出发,在人类反抗的激情中漫游之后,又回到旅程的终点。

我愿意借用加缪的这段思想,诠释我对“屌丝”的看法。


       在当今的中国社会,我们也许要承认,每个人——包括我在内,都会在某种状态下存在“屌丝心态”。

过往三十多年的经济繁荣,造就了一个排名世界第二的经济帝国,同时,却也造成显而易见的贫富悬殊,未尽完备的制度更是让“机会平等”、“身份平等”变得越来越渺茫。

某些治人者甚至更加希望民众相信,不平等是一种生活的自然状态,我们对此无能为力。

这就是屌丝心态的根源,它既是荒诞的真实,又是真实的荒诞。

认识到荒诞的存在是必须的,但是,在不平等及其弊病中生存是一回事,而陶醉于其中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
不记得是谁说过的,中国人的一生就是从“苟活”通往“枉死”,“屌丝”的泛化也许将我们拉回到这个宿命的泥潭。

所以我们必须反抗。

首先,我们要反抗的是“屌丝心态”。

我们要设法抑制它。向外,我们呼唤并努力参与建立良好的社会制度,向内,我们则要有界限感,立足不作恶,崇尚建设性,是为清洁的精神。“屌丝”是一个时代病,我们每个人概莫能外,但是,我们应该在自己的身上克服它。


       同时,我们要反抗“屌丝”这个词汇。

在今天,“屌丝”的叙事主流化,已经与年轻无关,与财富无关,甚至与阶层无关,反讽的意味正在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拒绝进步和自甘堕落的暮年心态。

当它以极端显赫的姿态凸显于公共言论空间的时候,整个语境的调性便彻底下坠,感性和暴烈的气息统治一切,中国的舆论世界很可能将丧失复杂思考和理性辩论的能力。

在各国文明史上,中国是最早的平民社会,早在2200多年前,就有人高呼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,近三十余年的经济发展史,更是一场民间崛起的狂欢运动,及至于今日,这样蓬蓬勃勃的抗争的力量不应该消失,自嘲若沦为自贬,边缘若自我固化,都是社会进步开始停滞的迹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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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晓波

吴晓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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财经作家。哈佛大学访问学者,北京大学案例研究中心中国企业史研究室主任、客座研究员,“蓝狮子”财经图书出版人。常年从事公司研究。2007年起出任第一财经频道《中国经营者》栏目主持人。主要出版著作有:《大败局》《大败局2》《穿越玉米地》《非常营销》《被夸大的使命》和《激荡三十年》上、下卷。其中《大败局》被评为“影响中国商业界的二十本书”之一,《激荡三十年》被评为“2007年度中国最佳商业图书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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